
汤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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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4-03
单县的晨总裹着层薄纱似的雾,街巷深处飘着若有若无的香,倒像谁家新妇遗落的香囊。老南门城墙下青砖墙根泛着露水,石板路还沾着昨夜的星辉,老木门吱呀一声,巷口的羊汤铺子便醒了。
青石板沁着夜露,车辙印里汪着未干的月光。临街的木格窗次第推开,露出妇人蓬松的云鬓。李家媳妇提着陶罐匆匆往巷口去,鞋尖踢散了石板缝里蜷缩的薄雾。汤铺檐角悬着的铜铃忽地轻颤——原是头锅汤沸了,腾起的水汽惊醒了沉睡的铃铛。
看那口铜釜足有半人高,暗红的炭火在釜底明明灭灭。店家是位鬓角染霜的汉子,握着木勺的手背青筋如老树根般虬结。汤色原是极清冽的,待得三更天投了羊骨下去,咕嘟咕嘟熬成奶白色,倒像是把整片月光都化在釜中了。肉要选青山羊肋条,切作云絮般的薄片,在滚汤里打个转儿便得了,嫩得能瞧见肉纹里渗出的琥珀光。
头回来时正逢落雪,檐角垂着冰凌。店家舀汤的手势极稳,青瓷碗里先铺了翠生生的芫荽,再浇上白玉汤,最后点一撮红艳艳的椒油。汤面上浮着细碎的金星,原是羊油遇热绽开的花。捧碗暖手时,瞥见墙上褪色的老照片,才知这铜釜已传了三代。旧相纸里穿长衫的老者,与眼前汉子竟有七分神似,连执勺时微倾的腰身都一般无二。
暮色浸染窗棂时,常能遇见穿蓝布衫的老者,捧着搪瓷缸子来打汤。他总爱立在灶前絮絮说着:五八年饥荒时半碗汤救过命。热气模糊了皱纹,倒教人分不清是水雾还是泪光。这时店家便会多切两片肝尖,瓷勺在碗沿轻叩三下——叮、叮、叮,像是敲着往事的门环。
春日里熬汤别有一番韵致。柳絮纷飞时节,老李头在热汤中撒一把新摘的芫荽,琥珀色的汤面上浮着翡翠般的嫩叶,轻啜一口,羊脂的丰腴里便跳出山野的清气。有戴竹笠的老农蹲在门槛外喝汤,粗瓷碗里映着身后金灿灿的油菜花田,倒像是盛了半碗春光。
三伏天的汤铺最是热闹。汗津津的汉子们赤着膊,看老李头的孙子执铁钩翻动羊腿。那孩子不过十六七岁,翻肉的架势却已得了真传——羊腿在釜中划出圆满的弧线,恰似他爷爷四十年前的模样。旧军用水壶在梁上晃悠,壶身"为人民服务"的红字已褪成浅粉。听老人们说,这壶还是公社时期熬大锅汤用的,饥年时一勺汤能救半条命。
秋雨绵绵的午后,穿灰布衫的私塾先生来避雨。他总带着缺角的端砚,就着汤气写诗。某日见他笔锋忽颤,墨汁在宣纸上洇成乌云——原是老李头往他碗里添了勺骨髓油。"这滋味像极了幼时娘亲熬的汤",先生喃喃,眼角细纹里蓄着的不知是雨是泪。后来那幅字就挂在灶台旁,斑驳的"人间至味"四字渐渐染上油烟气。
腊月里的汤铺是游子的驿站。那年除夕大雪,留法的周先生裹着巴黎带回的羊绒围巾闯进来,睫毛上结着冰晶。他说在拉丁区复刻过这汤,却总觉得少了什么。"现在明白了",他忽然哽咽,"缺的是铜釜底三十年的火痕"。老李头不语,只将祖传的松木勺浸入汤中。木纹里渗出的陈年鲜香,在雪夜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
最妙是元宵夜的汤铺。面塑艺人老赵会捏羊形面灯,羊角弯处挑着棉芯,点亮了放在汤碗旁。烛影摇红间,羊汤里浮着的葱花竟似水中藻荇。孩子们举着面灯追逐,光晕掠过墙上的老照片——民国三十八年铺子遭兵燹,李家人抱着铜釜躲进地窖;改革开放那年挂上"中华名吃"金匾时,老李头的手在牌匾上摩挲了半宿。
有时夜半路过,见老李头独坐灶前添柴。月光从瓦缝漏进来,在汤面洒下碎银。铜釜吞吐着光阴,将三代人的悲欢都熬作绵绵白汽。忽然懂得这汤为何非用铜釜不可——紫铜最能记得人间冷暖,那些笑泪往事在铜壁里层叠晕染,终化作唇齿间的百转千回。
今春再去,见汤铺窗棂新贴了剪纸。红纸上的山羊驮着明月,与梁间的腊羊腿相映成趣。暮色里走出个戴红领巾的孩童,捧着保温桶给卧床的祖父打汤。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恍然与墙上穿长衫的先祖身影重叠。铜铃又响,这次是晚风在摇。
巷口的古槐落了粒槐花在汤碗里,悠悠荡开一圈涟漪。二十年光阴从碗边掠过,而铜釜里的月光,依然那般温润。
月光爬上东墙时,铺子要打烊了。铜釜里的残汤泛着珍珠母的光泽,余烬中偶尔爆出几点火星,恍如岁月深处的萤火。巷尾传来梆子声,悠悠荡过青石巷,将未尽的故事都揉进暮春的晚风里。
-THE END-